【苏中】老琴房（七）
老琴房前情提要
正文
太阳还未曾完全升起，向窗外望去，克林姆林宫顶闪烁着的红星像灯塔一般明亮且耀眼，王耀抱膝在窗边静默的坐了许久，直等到那红星的光线渐渐被升起的日光掩盖，才放松放松僵硬的身体，起身穿衣洗漱。
初春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并不十分使人愉悦，融化的雪水混着冰渣和尘土被车辙碾压的一片泥泞，过往的行人走路都变得格外小心翼翼。王耀擦鞋的次数近日来显著增多，然而这些麻烦都抵不过气温上升给人带来的舒适感，粗呢外套被平整的收进箱底，国家分发的浅灰色薄呢子面料夹大衣如今穿来正合适。
来到莫斯科转瞬已两年有余，同寝室的苏联同学还在沉睡，王耀却早已睡意全无，他轻手轻脚的整了整衣衫，提着琴盒走出了宿舍。
莫斯科的初春清晨天光微亮，还未到上班上课的时间点，街上行人并不算太多。正是一天中气温最低的时刻，路面将干未干，几个辛勤的劳动工人正拿着笤帚将剩余的积水扫进花坛中去，见到王耀，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热情的向他打招呼——即便彼此并不相熟。对中国同志表达友谊和善意在莫斯科已成常态，王耀忙笑着回礼，心中感到一阵温暖。
同艰巨的学习任务比起来，习惯于这里的生活反倒是最不重要的一环。他出门前勉强吃了些黄油面包，饮食差异使得中国青年分外怀念北京的早餐——六必居的咸菜、油炸花生米、烧饼、花卷、油条，还有什么？王耀边走边胡思乱想，就连棒子面粥在此刻都显得奢侈无比。
学校的米色大楼很快出现在眼前，大楼前栽种的一排白桦树被春风吹拂着抽出了些新芽，伟大的柴可夫斯基铜像脑袋上正耀武扬威的站着一只小鸟。王耀饶有兴趣的观察片刻，在心底默默下定决心今天晚餐吃饺子——苏联的饺子几乎都是肉馅，如果不在汤里放酸奶油，味道尝起来同中国并无二致。
他心神不宁的进入教学楼，将外套脱下递给了衣帽间的老妈妈。
“早安，阿加塔太太。”
“早安小伙子，今天换了新衣服？”胖墩墩的苏联老妈妈笑着同他打了声招呼，如今她不靠号码牌就已经可以轻易分辨出哪些衣服属于王耀：“你今天来的早，学校里还没几个人哩。”
著名俄国音乐家们的画像安静的悬挂于墙壁之上，脚步声被空旷的回廊无限放大，无人的教学楼给了王耀一种隐秘的悠闲与快乐，他走着走着，忽而心中涌起一阵奇异的热情来，平日里内敛到甚至有些木讷的青年轻轻张口，哼唱起著名的歌谣：
Ой, цветёт калина в поле у ручья
Парня молодого полюбилая
Парня полюбила на свою беду
Не могу открыться, слова я не найду
满怀的心腹话儿没法讲出来。
苏联电影《幸福生活》的插曲红莓花儿开在中国早已经红遍大江南北，只是回到苏联的土地上，让一个外国人用发音并不完美的俄语唱起，王耀反倒畏畏缩缩不敢开口。即便在无人的走廊里，他的歌声也轻柔的生怕惊醒什么，空间感给歌声带来奇妙的混响，他放松着全然沉浸，拐进教室的一瞬间却被吓的立马噤声。
满怀的心腹话儿这次倒是彻彻底底讲不出来了，伊利亚正倚靠在墙边望着他，这突兀的碰面使得二人陷入一种尴尬又茫然的境地，很快，伊利亚就看到对面的中国学生羞耻的涨红了脸。
原本有些尴尬的伊利亚被逗笑了：
“我得证明一下自己的清白，我不是故意偷听的。”
对面的中国学生连耳垂都带上了可疑的粉色，声音低若蚊呐：“早安，布拉金斯基先生。”
“早安，”英俊高大的小提琴家眼中闪烁着温和的笑意与一丝道不分明的情绪：“你唱歌很好听。”
王耀像是被猫叼走了舌头，那句“谢谢”卡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口，晨光透过教室的玻璃窗照耀进来，伊利亚穿着裁剪简洁的白衬衫，裤脚熨烫的一丝不苟。窗外偶尔传来几声鸟鸣，王耀望着照映在伊利亚脚下的日光和地面上并不明显的粉笔粉末，觉得斑驳光影，树木禽鸟，都同眼前气质高雅的男人一道化作晨日里最令人心动的美好映画。唱歌的时候不做他想，那句“满怀的心腹话儿没法讲出来”，此刻方才真正悸动着体验究竟。
他迫使自己移开目光：“您今天来的很早。”
“我睡不着，”伊利亚侧过脸望向窗外摇动的树影：“春天来了。”
王耀一时不知该作何回答。
“最近学习压力大吗？听说你总是呆在图书馆。”
“我在写沙克罗夫教授的论文，先生，”他赶忙说道：“关于俄罗斯民间音乐曲式分析。 ”
正闲谈着，教室里闹哄哄冲进来几个苏联学生，他们同伊利亚打过招呼便兴致勃勃的拉住王耀：“你猜我们听到了什么？王，管乐系学的卡娅喜欢你！”
那声音丝毫不避讳老师在场，王耀微微变了脸色，下意识偏过头去看伊利亚的反应，对方面上带着一丝惊讶，除此之外并看不出什么。你可真是个傻瓜，王耀心中难堪的同自己说，布拉金斯基教授为什么要在意谁喜欢你？
“谁是卡娅？”他艰难的发问。
苏联同学们惊讶又八卦的瞪大双眼：“学长笛的二年级生卡娅！咱们一起在阿纳托利家吃过饭，你忘了吗？”
这下王耀想起来了，那是个漂亮的金发女孩儿，笑起来有深深的酒窝，可他注定无法对女孩生出关于爱情的想法，于是王耀结结巴巴向同学们解释：“我们国家有规定，不可以和苏联人恋爱…”
伊利亚忽然冲他们点了点头便转身走出教室去，王耀猜想他大概是善意的不想让自己感到难堪，即便如此，心底还是感到一阵酸涩。
“让这该死的规定都见鬼去吧！”苏联男孩子们愤愤不平的叫喊起来：“她喜欢你！卡娅想请你和她一同参加周末的舞会，你们可以尝试着认识一下对方，我们猜想下课她就会来。”
“舞会？”王耀感到事情变得棘手起来：“我不太会跳舞…”
“嘿！勇敢些小伙子，你不能伤了姑娘的心是不是？只是认识一下，这并不能代表什么。”
王耀被他们说的哑口无言，好在同学们陆陆续续来到了教室，伊利亚也再度返回课堂，他终于寻着机会脱身，狼狈不堪的躲回座位，内心一片混乱，不知该如何应对这突如其来的挑战。
专业课上的有些心神不宁，临近下课时间，王耀果然瞥见大门外一个漂亮的金发女孩正探头探脑，瞧见王耀，还开心的同他挥了挥手。
“王，上课不要走神。”伊利亚不悦的批评道。
“对不起先生。”他赶忙回过头，女孩的过分主动让他感到极其头痛，该如何在不伤害对方的前提下婉拒对方？他苦恼的皱起眉头，再也不敢往大门口瞄一眼。
下课后王耀故意延缓动作，希望等大部分同学走完后再和女孩交谈，他是个本分的学生，并不想在感情方面落人口舌。可苏联姑娘的热情令人措手不及，见王耀迟迟没有出门，她大大方方径直走到王耀面前：“好久不见！”
这可如何是好，感受到同学们和伊利亚的视线，王耀苦恼的头皮发麻：“好久不见，卡娅。”
“我想问你，”姑娘还是有些红了脸颊：“你周末有空吗？”
“…我…”
忽然，一道平静的声线打断了他的支支吾吾：“他周末要参加室内乐的排练，是不是，王？”
王耀惊讶的抬起头，伊利亚正拎着琴盒站在他身后，面无表情的看着自己。
“对，是这样没错！”他连连结巴的点头称是，苏联女孩露出一副深感遗憾的表情：“那我下次再约你。”
他僵硬的送走姑娘，看热闹的同学们渐渐散了，而伊利亚还站在原地不曾动弹，一时间教室里又只剩下他们两人。
根本就没有什么室内乐，王耀愣怔的想。
伊利亚忽然苦笑着，懊恼的开了口：“我是不是多管闲事了？你喜欢她吗？”
“怎么会！”他赶忙否认。
对方看起来像是舒了一口气：“对不起，我拿不准你是不是对此感到为难，事实上这件事我不应该插手，可那位被强制送回中国的学生的事情让我对你很是担心，你要知道，”伊利亚垂下眉眼：“你是我最出色的学生。”
心脏狂跳起来，喜悦像气球般逐渐在胸中鼓胀，王耀抑制不住的想要勾起嘴角，他想他此刻一定看起来像是个十足的傻瓜。他说我是他最出色的学生，你听到了吗？王耀只觉得自己心里有个小人正欢快的跳着舞，这比以往任何一次考试取得5分都还要令人骄傲。
“当然，如果你真的喜欢她，”伊利亚干巴巴的补充道：“我再次重申感情没有对错，只是迫于形势，千万不要被别人发现——”
“我没有对卡娅产生任何有关爱情的念头，先生，我把她当作真诚的朋友，”王耀微笑着打断伊利亚的话：“谢谢您。”
年轻的中国学生面庞清俊，眼底似有光芒，看起来生动的不可思议，伊利亚望着对方，想起他埋首图书馆和琴房苦学的日日夜夜，忽而温柔的笑起来：“室内乐。”
什么？王耀愣怔的抬起头。
“周末的室内乐，想不想来？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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